英国高等教育政策研究所发表的一份报告指出,现代大学成了一种“焦虑机器”(anxiety machine),学者们普遍存在心理健康问题,其原因是不断要求更多、更快产出论文。美国心理科学协会主席巴瑞特(L. F. Barrett)用“军备竞赛”形容今天的学者们被锁定在一场争夺优势和地位的激烈竞争中,这种竞争不是用武器、物质财富或甚至真理来进行的,而是在论文上的战斗,也即是一种学术出版物“军备竞赛”(the “arms race” in academic publications)。著名社会学家比利格(M. Billig)有过类似观点。他说,学术界的大量出版是由“竞争对手发表的比我们多”的心理恐怖所驱动的,是地位焦虑。
由此可见,在国外,学者们如果身处大学又无法摆脱论文压力,便难免成为“焦虑机器”的“产物”,而焦虑无疑影响幸福。
值得庆幸的是,老文感觉自己周围学者的焦虑现象或心理健康问题没有老外说的那么严重。但吐槽论文压力妨碍做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研究,并因此痛心疾首的老师特别是青年教师,不在少数。毕竟,论文压力除了影响幸福,还阻碍科学成就,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一个人在学术道路上被迫大量发表科学文章会导致思想浅薄的危险。”
心理学研究表明,做有意义的事情(例如从帮助他人到贡献人类),能增强人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大学老师有没有什么法子摆脱论文压力做有意义研究?
老文近来饶有兴致地研读科学史,觅到一条宝贵线索:牛顿和爱因斯坦两位科学巨匠在做出各自最重要科学成就时期有个共同点:远离大学。相信这条线索对一心想摆脱论文压力做有意义研究的老师有启示作用。
牛顿1665年从剑桥大学获得学士学位,但很快由于瘟疫流行,剑桥大学被迫关闭,牛顿回到了乌尔索普的老家,直到1667年剑桥大学重新开放,他才回到三一学院当教师。马尔科姆·朗盖尔著《物理学中的理论概念》(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7,第四章)说,在宅在老家的两年里(22~24岁),牛顿的科学创造能力爆发了,这应当是历史记录中最辉煌的一笔:他在三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做了奠基性工作。在数学领域,他发明了二项式定理以及微分和积分计算法。在光学领域,他发现了光的颜色分解。他开始用重力理论统一天体力学,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
无独有偶,爱因斯坦在1905年发表了5篇划时代的物理学论文,创造了科学史上的一大奇迹(这一年因此被称为爱因斯坦奇迹年),这个奇迹是他大学毕业后在瑞士伯尔尼专利局当技术员时创造的。众所周知,爱因斯坦去专利局工作纯粹是生活所迫、情非得已,他大学毕业后一心想在大学谋得一个教职。
不妨穿越并想象一下:牛顿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天灾而被迫宅在家里两年,爱因斯坦当年如果如愿以偿做了名大学老师,他们能取得那么伟大的科学成就么?
沃尔特·艾萨克森著《爱因斯坦传》(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P71)回答了关于爱因斯坦的问题:“倘若爱因斯坦当初做了某个教授的助手,他也许就会发表一些中规中矩的文章,在挑战传统观点方面畏首畏尾。正如他后来所说,原创性和创造性对于学术地位的跃升并不是最主要的,尤其在德语世界,他将不得不去迎合其主顾的偏见或流行看法。”“出于偶然,他去了专利局而没有在学术圈当一名助手,这很可能使他的一些禀赋能够发挥出来,帮助他最终取得成功。”爱因斯坦本人说过:专利局是一个“让我构想出最美妙思想的世俗隐居之地”。
不知是否受到了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启发,老文注意到,国外真的有学者指出,在当今环境下,想要做出真正有意义的学术,离开大学是个好选择。
然而必须承认,牛顿和爱因斯坦远离大学的成功经历很难被今天的大学老师(至少绝大多数老师)复制。一个重要原因是,今天的科学研究远比牛顿和爱因斯坦时代更依赖于条件和团队,这不是一般家庭和“专利局”所能提供的。
不过,不能复制并不意味着不能借鉴和改版。前不久,英国卡迪夫大学高级讲师马里内托(M. Marinetto)总结出一个在论文压力下谋生存和发展的策略:人在大学但不属于大学(those who are in but not of academe)。这样的人,经济上扎根大学,而精神上远离大学(be embedded financially in the university while being spiritually distant from it)。用我们耳熟能详的话说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吃大学的饭,但不按大学压迫的做。不难判别,这个策略本质上就是牛顿和爱因斯坦远离大学的与时俱进升级版。
自称“天生的捣乱者”的社会学家米尔斯(C. W. Mills)【百度百科】就是人在大学但不属于大学的典型。他喜欢“在鲸鱼外”(outside the whale)生存——这是一种精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只接受自己的指令。
在马里内托看来,米尔斯的方法有三个方面值得效仿。首先,学者的职业重心应该放在掌握学术能力上,而不是通过在业绩或产出上超越竞争对手来赢得同行的敬仰。第二,应该重视思考和学术的深度,而不是工具性的绩效衡量,尽管这可能导致学术产出率低于平均水平。第三,学术写作需要有条不紊地实践相关技能,而不是追求回报或目标。
“在鲸鱼外”生存有啥好处?当那些仍呆在鲸鱼体内的人被压力所吞噬,以满足这种动物对出版物的无底胃口时,鲸鱼体外的人可以自由潜水寻找珍珠。
大学老师如何摆脱论文压力做点特别是做出真正有意义的研究?综上,像牛顿和爱因斯坦那样物质上和精神上都远离大学历史上是条好途径,尤其适合处在科研黄金时期的青年学者;对今天的绝大多数老师来说,更切实可行的策略是物质上扎根大学、精神上远离大学。这个策略作为一种状态或境界,让人不由自主豁然感觉,不正是我国东晋诗人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在现代大学的具体应用么?如果实践这种策略,陶渊明给出了“定心丸”,就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不是发表论文只得到了论文。这就更值得我等大学老师玩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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